大明王朝自下而上的“言路”是如此运作的:大大小小的奏章都由通政使司汇总,司礼监呈报皇帝过目,再交到内阁,内阁负责草拟处理意见,再由司礼监把意见呈报皇上批准,最后由六科校对下发。
言路畅通在某种程度上能反应出帝国的政治清明与否。
张宁通过王振透露出的信息猜测,弹劾自己的那道奏疏实际上没走通,通过通政使司之后、在司礼监呈报皇帝的过程中被视作无意义的奏章丢司礼监了;也就是说张鹤的奏章并没有到达大臣们的手里。
但是张宁考虑到杨士奇的地位,内阁大学士参六部事权力很大,极可能通政使司的人会把那份奏章的内容告诉杨士奇,毕竟被弹劾的人是他的准女婿。
所以张宁感觉这事儿没法再掩盖下去,与其回避不如主动坦白向杨士奇表明诚意。
一日下值后他便径直去了杨府递帖子求见,那杨府的奴仆大多认识张宁,知道他和杨家的关系,很快就通报进去。
在客厅见着了杨士奇,没一会儿罗么娘也来了。
因在家里,杨士奇也没叫她回避。
只见罗么娘穿一身桃红的交领襦裙,碎花短上衣下着长裙,简单整洁的打扮,又款款施礼,看起来还真像个居家闺秀,和有时候见她骑马的形象大为不同。
不过她弯弯的眉毛又长又细,眼睛有神,面相就看得出来不是那软弱温柔的个性;还有丰腴的身材、长得也高,在张宁眼里就有种错觉谁也不容易欺负她。
因为有她爹在场,又未过门,张宁也不好盯着看,转而对杨士奇说:“不久前收到家书,晚辈想起一件重要的事来,觉得应该向杨公如实说来……”
他一面说一面暗自观察杨士奇的表情,那张多皱纹又黄的老脸看起来淡定而和蔼,他不由得在心下寻思:难道杨士奇还不知道那事儿?
“有关晚辈的身世,据先妣生前言,我并非张家所生、而是二十余前拾来的婴儿。当时我尚在襁褓之中,对此毫无所知。因此一直以来我便当张家父母为亲生,家里和四邻无不如此看待,以至于弱冠参加县试时寻本县生员作保,两个同县生员也认为没有关系。又因养父母恩重待我如亲,此事多年以来已经被我淡忘了,今逢人生婚娶之大事,伯父在家书中提及,我才如梦初醒情知过失未能尽早对杨公言明,而今说来不晚矣?”
杨士奇认真地听完,脸上露出了一丝惊讶,沉吟了片刻才道:“那平安的生父母可曾留下信物,如生辰八字一类的东西?”
张宁见状感觉杨士奇可能暂时真不知道那份奏章,不过这事儿既然已经捅出来了,瞒是瞒不住的……
当然张宁也不会说自己知那份奏章,本来按常理来想他就没地儿知情,奏章到通政使司再到司礼监,都不是一个礼部主事能插手的地方;王振现在又是个不名经传的小宦官,谁也不知道张宁有个邻居在宫里做太监,而且还会有来往。
他便回答道:“没有任何实物留下,所有的事都是听先妣生前所言,还有家中伯父伯娘也知晓。”
自己的那些东西只要不拿出来谁还去抄家搜查不成?
要是真到了那一步,什么都没用了。
张宁的谎话是张口就来,他觉得自己还是个很有诚意的人,可能是现代人本身就是这个样子,他前世说谎就真没什么压力,几乎每天都要编造各种各样子虚乌有的借口。
杨士奇不动声色地问:“平安今年满二十三岁?”
“是。”张宁答道。
杨士奇微微叹息一口道:“身体发肤父母所赐,无论如何父母对子女是有恩的,你也不能随意忘了,如果能找到亲生父母,尽一心孝道也是应该的。”
张宁忙道:“杨公教诲的是,晚辈定然设法打听。”
说出了事,张宁没过多久就告辞了。
他走了之后,杨士奇立刻对罗么娘说:“这事儿有点麻烦了。”
罗么娘这时也感觉出了玄虚,问道:“爹的意思是说他是张家收养的没关系,但是年纪太凑巧?”
杨士奇点点头,皱眉道:“正是如此,从小便收养的人常理来看就视作养父母家的人,本身问题不大,但是……如果他只大一岁这就不是个事儿。”
“爹一定有办法的!”罗么娘急道。
杨士奇看着她,叹道:“为父就是没办法也得想办法啊。”
罗么娘听罢眉开眼笑,一脸崇拜地看着他撒娇道:“这个世上就没有爹办不成的事。”
“暂时就当作没这回事,此事应该知情者不多,不然上元县的生员给他作保也没那么容易。”
杨士奇若有所思地说,“不过张平安进了官场,官场这地方水浑,很难有人能一个政敌对头都没有,以后可能会被人查出短处来作为攻击手段。最好的办法是找到他的亲生父母赡养起来,一来尽孝道,二来身正不怕影子歪,叫别人抓不着软肋。”
罗么娘露出一丝愁绪:“可天下之大,连个信物都没有,哪里能找到?如果能找到,他的养父母已经过世了,早就该找到相认的。”
就在这时,管家过来说:“老爷,礼部吕尚书送帖子进来了,人就在门外。”
“快请进来。”
杨士奇毫不犹豫地说。
吕缜是朝廷重臣,难得的一个盟友,连杨士奇也要尽量拉拢维持;还有一个大学士杨荣,都是姓一个杨,但杨士奇就感觉他对自己有戒心成见,总之官场上就是这样,再会做人也难保有人看你不顺眼。
他转头对罗么娘道:“我就在这里见客,你回避一下。”
罗么娘因为心里挂念着张宁的事儿,刚才又没说太清楚,便不想回内府,就说:“我到帘子后面去避一会儿,等客走了再出来。”
“也好。”杨士奇没强求,他对自己的养女还是很信任的。而且因为不是亲生的,平日管教也不严、怕打骂了叫女儿家多心,就是宠爱。
杨士奇吩咐完便往外走,刚走出客厅没几步,就见管家带着吕缜和他的女婿进来了。
杨士奇忙抱拳道:“老夫出门相迎,慢了一步,有失远迎,望吕兄海涵。”
管家也很配合地说:“老奴怕吕大人在外面等久了,就急着迎进来。”
吕缜笑着回礼道:“老夫有脚,也不怕失礼冒昧,自个就进来了,哈哈!”
“里面请。老洪,叫人上好茶。”杨士奇作了个请的动作。
管家应了。接着在吕缜身后的年轻官僚也躬身道:“末学参见杨大人。”
“好好。”杨士奇摸着胡须笑吟吟地看了他一眼。
三个人进入客厅分宾主入座,等上茶的奴仆下去了。
吕缜忽然变脸厉声喝道:“跪下!”
杨士奇愣了愣,瞬间才意识到当然不是叫自己跪下,你妈老夫现在除了皇帝还需要跪谁?
果然跪的人是那吕缜的女婿张鹤,那年轻人倒也干脆,双膝一软“扑通”就跪在了杨士奇的面前。
杨士奇忙站了起来,作势要扶:“这是作甚?”要是换作别的六品京官向他下跪,受了便是,可当着人家长辈的面,杨士奇怎么好托大?
张鹤不起来,拜道:“晚辈不留心做错了事,来向杨大人请罪。”
杨士奇问道:“你做错了什么事,怎么向老夫请罪,吕公自会教诲你的。”
张鹤道:“晚辈先向岳父大人请罪,岳父大人再带晚辈来向杨公认错。是这样的,前阵子晚辈在家中收到一封匿名密告,说得是同僚礼部仪制司主事张平安的身世有蹊跷。晚辈胆小,怕招惹是非遂不敢私藏,便写了折子递到通政使司去了……”
杨士奇顿时微微感到诧异,心说:你怕担事,可上头不是还有吕缜这个岳丈大员?
不说先和老夫言语一声,至少和岳父商量商量吧,那是你自家人,那吕缜把女儿都嫁给你了,还会没事惦记害你?
张鹤这时才解释道:“事后晚辈才想起对岳父大人说这事,岳父一听就赶紧带着晚辈来请罪了。”
吕缜也痛心疾首的表情:“老夫一听是弹劾张平安,就想起上次在杨兄府上听戏的事儿,好像杨兄和张家已经结下婚约了……这小子暗箭伤人,实在叫老夫痛心呐!”
杨士奇不动声色地暗自琢磨:这俩姓张的年轻人,私下里是不是结了什么怨。
但他口头上当然不好问,一开口这样问话,就不仅是下面的人结怨,还会影响他和吕缜的关系。
现在无论对张鹤多有成见,也只能故作大方了,杨士奇便上前扶张鹤:“起来说话罢,也是多大一件事,犯不着如此。静乡尚年轻,缺乏历练,人嘛免不了做事出纰漏,慢慢得了吕公指点就会上进的。”
“晚辈给您磕三个头认错。”张鹤一脸诚意伏身就磕头。要不是因为都是读书人,吕缜那恼怒的样子恐怕要上来扇他嘴巴。
杨士奇觉得这事儿倒巧,那头平安刚来说,这头吕缜就带着女婿来认错了……莫不是平安知道自己被弹劾了才来说事的?
他想了想又在心里否了这个想法:张鹤明显是背地里搞事,不可能和平安打招呼,平安无从知晓奏章的内容。